——磴山行思
文/秦绪开
归去来兮，休休……
道不孤，必有邻。我心亦不孤，而以此山水为邻；此山水亦不孤，而以斯人为邻。海岱千里，灵韵拳洄，胎结此山。山名磴山，邑人自鸣其誉为：“人间仙境，黄海九寨沟”。天地逆旅，万物若归，此山亦自万千中卓荦自归，郁廖青青。百代过客，光阴如流，而斯人英灵，云翥风停于此山，遂使此山拳石，得以为邻，亦得以为归。而我目涵此山水，乘风而来，携思乃归，心若还乡，神恍惚兮休戚于斯人！
草青林荡，山深寺隐，红云寺西南山落，有许瀚书法碑廊。林光澹荡，路蜿蜒萦回，百步九折，忽松高枝阔，林樾推密，路东截坡落平，砥荡一平场，广仅数丈，平砖漏底，划路避树，曲行东向。场北一石若巨龟，东西向，头尾栩然，甲壳斑驳，石花洇漫，其上有启功题：“许瀚书法碑廊”数字，点划英挺，瘦腴分妍自媚而意气自许，颇具林下名士风。再东，分枝披叶，一石坦腹凸卧，上有“杜门高卧”擘窠大字，顾盼自雄，崚嶒浮漏而略乏蕴藉，想来许瀚敦厚，其墨气诗魂，或曾不一忤。忽蝉噪林静，山泉空响，有风东来，不禁遮眼东望，透过树梢林隙，遥见一线蓝碧，若阔阵云墙，横亘天地间，一望无极。涛生云海，浩渺无垠，荡荡天风，黄海自古苍茫。夏日云蒸，氤氲焄蒿，一线咸腥，乘风而来，搐鼻轻嗅，似无却有。风至脚下而息，反观身后，叶静草矗，纹丝不动，心下大奇，乃倏悟此或许瀚诗魂归来，自带人间咸味，泽膏吾心吧。人间荒芜，世事白云苍狗，俯仰天地，目览此方山水，若无许瀚笔墨临顿，这一畴诗国文壤，又将是怎样的凉薄寡淡呢？
书廊西起东向之走，起首处一屋庑，似亭，三檐两柱，檐角飞翘。其西壁空框，以无当有，足见匠心，虽不免时有风雨，然空能虚纳春花秋月、冬雪夏风，又能框容万象枯荣、人世悲欢，若许瀚诗魂归来，当能忭然心喜、长坐观空。庑下正中，数石叠凹，似小石屋南开无门，正面一碑，高约1.5米，宽约0.6米，东西两石矗护，其上一石板覆压。碑后阶起高平，一小树数尺，蓬然散枝，绿叶革质，莹莹可爱，随风婆娑，似迎归人。许此山灵孕，诗魂归来，落地生根，而为此奇观吧。庑前一小坪，宽能容几，半土半石，其南石壁临坡处，直上下危峭，划迹赫然，远望此书廊台廓若船舰然。土石交界处，我自箧中出一壶，两杯，一壶承，两杯垫。水为竹筒汲泉，木柴爨烧，煮三沸，陶土胆盛；壶为冰碛随形，豹纹黑底，白质黄章，高柄曲折，短嘴直腹，容可两杯；杯为三清米粒随风摆荷杯；垫为内蒙“厚德载物”乌金石；承为天圆地方宜兴紫砂泥；茶为家藏七年熟普洱。天高地厚，日明风清，临风浣手，端严其心，拱手三揖，温壶泡茶。茶香在冰碛壶中旋转、绽放、氤氲，眼神迷离，恍觉身自红尘中抽退，而心自幽渺中归来，轻袍缓带，自为人间庄重茶事。手中这枚六七亿年前在全球“冰盖气候”与“热室气候”冷热酷交、水火炼体中而成的冰碛岩，正转温转热，这亿万年光阴的转身归来与澌融，令这酽红的茶汤渐转滑泽而馥香浸骨。望着手中绽放的亿万年的光阴，自红尘世事中孑然归来的心影，轻拈细斟，我酹茶三杯，躬身请饮。茶汤红厚，能健脾涤痰、温肺滋肾，许瀚晚年归乡，已是偏身痿痹，其魂归来，则必谢我暖意。请饮三杯，意自绸缪，有风东南来，飒然抚身，颇多凉意。东南那坎山梁南坡，数坟累排，窄圹瘦茔，老松偃蹇，许瀚墓便羸厕其间。风自归来，虽是盛夏，不免有愀然荒落之感。魂兮归来，归来亦何如？
松碧青青，山茅茹连，有草碎叶伏茎，香臭逼溢，虫蚋不敢近，而蜂蝶自来翩翩绕花，往来恋恋，似依人语。冢小若能伏掌，其后山顶砥荡，一钢架铁构信号塔，矗插苍旻，而其铁基钢脚，并影压坟身。坟旁一松北向偃伏，似努劲排拒，风来呜呜然，又见坟头洇漫若无，坟前灰冷祭疏，不免恻然。而松若有灵，虽知空圹虚茔，而衣冠既在，则魂若归来，必依其地，故攒针聚影，排风遮雨而回护此坟，不禁惋叹，诚心鞠躬，三致意焉。坟后塔西，群石竦峙，若兽踞龙伏，参差散乱。有文友刘加欣者，长身大颡，广目丰准，与吾及二兄共立石上，皆心遥西向，目长烟云，共话苍黄。文友热心许瀚文化，几十年来，广搜博集，虽断碑残简、只字片语，必跋涉罗求，风雨不阻，于许瀚生前身后，知之颇稔。侃侃谈论间，目视手指，低昂慷慨，吾心亦与之俱。盛夏日高，不觉汗背沾衣，发濡心热，而谈资丰赡，言健语捷，三人抚胸抃掌，思掷语深，对许瀚生平底事，皆唏嘘喟叹，若许瀚魂归，亦必当牵襟对揖，共话短长。人世芜漠，知己者少，知音者稀，若斯文友者，实能斫落芜乱世事转身归来而心有定向，为许瀚隔世高山流水意知意会者，我虽非其俦，亦愿为抽身红尘、抱盈自足者。回首间，日光散乱，西向杏黄山林澹山杳，兀自黯黯，忽记许瀚《家祭文》中言：“杏黄山前，吾祖父在焉，吾两母在焉，其果聚处如生人乎？则不孝等环侍膝下容有日也。”其语凄恻敦孝，则许瀚心魂或早已归来，自憩于这方天地了吧……
杏黄山如一只倒扣的金元宝，林深树密，丰翠自足，左右拥溪，前后瞻黛，远处两边山势若臂，环抱着这方安然自足。当许瀚从人世的进退旋折中抽身，面对颟顸无理与荒唐蹉跌的世事转身归来时，这方山水在其笃孝凄恻目光的温触中，如其对者而能悟对通神，山水如人，眸眼开一线清明，自蛮荒蒙昧中折身归来，而霞光万道，自圣其身。望着这方抱影自足、自我清灵的山水，我恍然看到不知自哪世自己的身影中转身归来的自我，正揖对青山，两相安足。我不禁莞尔，遂振衣前行。路直上下，陡峭曲折若人心。路右沟深涧跌，清流淙淙，时或浅挫泓显，水清能浣影，盈掬甘冽，濯面滑肤，凉惬心髓。忽见朱白双印，阴阳其文，方正其章，东西列壁，刻削粲然。阴文居西，为苏轼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句，意曲折多喻，虽不免有作酸强颜之嫌，然隐含散澹文人道家意，于此人物山水，亦颇契合，惟刻字疏涩，硬为曲折，又失道家天人合一之意，而多世俗气，视之不免扞格。山水如人，既自本真归来，则眸眼一开，目击而道存，山水如其本然而在，而人世纷扰，俗事灿灿，亦在在自然，思及于此，则阙疑少叹，转观东印。印为阳文，形方角圆，为“生欢喜心”数字。字亦生硬呆讷，少生气颜色，然释家讲“空不异色，色不异空”，为免着相，乃释然前行，遥之山寺。
石阶直垒，一步三折，木石映发，杂花献香，策杖缓步，身重气吁，汗落滴石，艰难拾级，然时多清风动襟，林樾掬凉，回首反顾，则见山水蜿蜒而天高地阔，遂觉大有林下意趣，不觉藏影心静而抱意自足。君子豹隐，亦不必深山古寺，长林大观，类如此山红云寺，虽矮厦低檐，占地蕞尔，亦能独为幽深，反观自静。寺又名登云寺，野老村言传曰，1367年，朱元璋率徐达、常遇春攻打元军途中，曾于此地下榻，见山虽不高而势峻峤峣，又灵光暗蕴，乃叹曰；“此乃藏龙卧虎之地也。”遂口占一律云：“披甲上石阶，扶剑登山顶；深山卧猛虎，大海腾蛟龙；壮志撼山岳，雄心傲苍穹；兴师灭元寇，大义济苍生。”事诗皆粗率鄙野，不堪细想，率不类真事，想来亦故老村父为自神其地言。阶尽土平，西向徐步，触目门楼，高阶窄台，一檐三拱，东半壁薜荔遮墙，画影图形，西半壁红墙光面，颇合佛家半枯半荣之喻。过泥泞路，穿泮水桥洞，再南折，方至寺门。寺安然卧，大小可示诸掌，寺门叠檐三拱，三阶并行。穿中间阔门入，一叠院四方，中间一池，方栏围护，石板为桥，号为仙池仙桥，寺庙物什以仙名，颇为乖异。二叠院主殿为天王殿，东则地藏，西则观音，三殿皆矮阶，苍苔暗生，湿气缭绕，阳光柱照，明灭倏闪，似佛光霞散。于时天地阒寂，心静若藏，乃双手合什，心虔闭目，恍惚间若见佛影幢幢，踏光归来……
寺匾为红云寺，碑却镌刻鸿运寺，所谓开山寺碑文亦文白相间、繁简同书，俗世愿景昭然，于此色相两全，空无俱滞，不免一哂。然山深能隐寺，寺小能隐心，世人心隐原即隐于色相。而空无非能隐之地，必得如如自显，所见即非见，归去即归来，庶几免于空无二字徒为俗世便给口实之讥。榴开红艳，林杪晕青，阳光空明，风来檐铃澹荡，我撒手立于寺前朴树下，树五歧，皆合抱，若人手掌，似开还握，其势似实又虚，欲撒叶影，又动斑驳。我立在树下，脚似开若阖，眼微眯若醒，刹那恍惚，于此空地，竟不知己身自远归来，抑即自此归去……眼前关山重隔，沟深林密，而树影斑驳陆离，佛影依稀，而我身终须归去，自此山门入，亦自此山门出。归来兮，归去……
身自归去，而神思亦自寺门西南归来。我坐在“许瀚书法石廊”前，看一眼冰碛壶中上亿年时光氤氲而成的浮沉，望着眼神迷离略带徜恍归来的自己，举杯邀饮。庑下碑后的那株凝翠，忽无风自动，暗香袭人，我摘一片这据说名为七里香的树叶入壶，汤泡三起，味先苦后涩，然后回甘引津。茶道之事，“水为母，器为父”，水为此山水，壶为冰碛壶，这把六七亿年前的沧桑，洇渍此山灵韵，足能令这无常短暂的人生回甘探味吧？我酹茶一杯，对影啜品。书廊成长“之”字形，廊东南山坡，荆槐蓬起，茅榛挺密，乱石残基，隐然棚屋形，此即为许瀚晚年为避捻军兵祸所居地。1855年，许瀚应浙江学政吴式芬请，赴杭州助吴编《捃古录金文》，是年10月，吴氏卒，次年许瀚亦病偏痹。水穷则折，人穷则思痛，许病后自述：“弟初病极危，转侧饮食，非人不治，赖贤主人派八人环侍，夜不熄烛者月余，自分旦夕间人，不意能生还也。及舍弟暨小儿往视，东君为制卧舆，廿人舁之，行半月抵舍，竟得不死……”云云。其时社会动荡，时事诡俶，期间悲苦，自不待言。1861年捻军过日照，许瀚瘁心多年之《说文解字义证》梓印板片及家中藏书尽毁，惨怛心伤，莫可名状，无奈避居山岭。而今书廊俱在，屋廓尚辨，斯人安在哉？
站在书廊东瞰，忽风树婆娑，清影伶娉，意或为许瀚清魂，遂对揖肃立。红云寺钟声悠渺，飞鸟空越，我若清影，满目蒿艰，越过层杪叠峦，见平畴外一山兀然而踞。山名凤凰，山前一路，自古繁华官道，通衢数省，南连苏杭，北通青冀，挽抵京城。今虽废犹存，依稀犹见往昔喧阗。1816年，秀才许致和携20岁的许瀚，由此官道出发，前往济南参加乡试。紫陌红尘，一壮一少，两道身影踏着这片繁华，追蹑着千年来无数士子前赴后继、向梦而往的足迹，明月为引，清风做伴，向着心中那片光明的梦想，迤逦而行，一路“攀崖扪葛，扶路诵说，见者以为异人。”然三千繁华，一梦究哀，芜落与荒凉才是人生的本底，这两粒大化抛向尘世的微埃，又将在滚滚红尘中，飘落何处呢？致和公笃嗜《诗》，后有《说诗循序》入《续修四库全书》，足见学养涵厚。许瀚自幼耳濡目染，墨渍书熏，必为温润学子，彬彬儒生。道光五年（1825），山东学政何凌汉拔许瀚为贡生，而何拔士“以根柢器识为先”，许能得其矜赏并视若子侄，足见其学品端方，可堪造就。人生际遇难期无常，而大化若洪流，难期却至，化运归来，非惟人事，天地万物亦不得不顺流而激。中国文化浩绵，所由来者久，自所谓轴心时期诸经典既成后，秦火一炬，诸典莫传，汉武崇儒裒集，其后代湮窜义，真意不传，汉学拘拘琐屑，爰有汉末清谈、魏晋玄学，佛事西来，异地花繁，而中国文化圆融自洽，自免他化，释既随化，诸宗蜂起，惟禅为大，五家七宗，绵绵薪传，爰及两宋，濂洛关闽，道学综括，而其末流凿枘，咻咻呶呶，阳明心学，言事两成，而其后学棼丝繁乱，明季清流，亡国未为无功。其上所言文脉隐显，跌宕曲折，目之杂乱无常，似大化随意点染拨弄，然大道无形，大化无迹，其势变有不得不如此者，所谓阴阳不测之神变，反者道动之的化。逮至清代，道之化，文之变，似已臻其极，而易道生生，至穷则变，故汉学又兴，朴学遂茂。此亦中国文化蜕蜕因成，递嬗归来。中国文化逆剥至极，则穷至文字，许慎著《说文解字》，乃其心圆性明，悟至万事万物之本质，诘极宇宙生命之的归。《说文解字》诸学乃朴学一重镇，在当时浓厚的朴学流寓中，许瀚似乎命定般避无可避地膺负了某种文化重荷。1815年王引之任山东学政，王念孙、王引之父子为乾嘉学术重镇，许与王引之有师生之谊，学风熏扇下，许对其父子所著《广雅疏证》《经义述闻》《经传释词》《读书杂志》等，研读精深，覃思究极，遂学有根柢，又博综经史，笃嗜金石，精探音韵训诂，终于流风溥及，三校桂馥之《说文解字义证》。当时《说文》四大家，尤为世所重者为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及桂馥《说文解字义证》，《清史稿.儒林传》言：“盖段氏之书，声义兼明而尤邃于声；桂氏之书，声义并及而尤博于义……故段书约而猝难通辟，桂书繁而寻省易了。”桂氏尝言：“士不通经，不足致用；而训诂不明，不足以通经”，故历四十多年，“日取许氏说文与诸经之义相疏证”，“力穷根柢”，终成五十卷《说文解字义证》。校此书者多嫌其芜杂，欲删汰者众，唯许瀚好友安丘王筠以为不可轻议，许亦深然之，以为天生其人，既成如此书，则有不可删亦不能删者深意在，遂自三校。赖许氏识见及文运冥续，今日始能见此书完璧。其间劬劳心酸，艰苦挫跌，不言而喻，1852年，书始付诸剞劂。许天酬善人，抑或文运潜贶，又或桂氏英灵不泯，1853年许于滕州得桂馥手迹隶书横幅，不禁激动盈泪，喟叹莫名。天生其人，桂氏归去，许氏归来，虽阴阳两隔，而异世交酬，知音长存！
1866年6月26日，许瀚梦到邹县孟雨山博士以北宋石经来证，呓迷中仍命笔砚复书，28日离世。许曾预王引之总裁重编《康熙字典》事，道光十一年（1831）《康熙字典》重修成，因学养深湛，勤奋谨笃，得六品州同衔；又于1835年应顺天乡试中举，然其后五入春闱不利，终未能簪花夸官、打马长安，一生只做过一任教谕。当许瀚因病偏痹自杭返乡时，中华大地早已风雨飘摇，金瓯欲缺，曾为其写下“北方学者君第一，江左所闻君毕闻；土厚水润词气重，烦君他日定吾文”的龚自珍，终究未能看到九州生气之风雷，而同道陈介祺也业已致仕，创万印楼而隐于金石，日后许瀚身后所遗，即大都入陈之万印楼。当半枯半荣的许瀚看透生命的本质，他掠一眼身后无可奈何转身而去的那道文脉，红尘抽身，决然归来时，已是云淡风轻、无悲无喜了，从此致力于乡里后学，为欲存若断的那条千年文脉留一线薪传，弟子以丁懋五、丁艮善、丁以此等为显，其余私淑遥师者在在多有。丁惟汾，同盟会创始人之一，治学承其父丁以此，在日留学期间，与章太炎、刘师培、黄侃等往来密切，于此“照邑朴学”，复与扬州学风砥砺切磋，成就斐然。近人王献唐、屈万里、孔德成辈，皆受教于丁惟汾而各有精研，许氏之学，绍绪丕显矣！昔日许瀚于何凌汉任浙江学政时赴杭校文，曾与江南严可均、黄式三、顾广圻辈往来磋磨，又今“许瀚书法碑廊”亦间赖孔德成辈而成，不禁令人喟叹阴阳不测之神，反者道动之机。归去归来，皆为往成，一饮一啄，莫非前定！
立于书廊上，轻风动发，我不禁抚今思昔、恍然若失。大廓无形，天地清明，虫鸣草静，清泉过石，飞鸟无痕，空明中，我见到自己隐于尘烟，淡不可收，又见到自己融于这方山水，融于这片天地，湮淡于广漠虚空……时光交错，眼神迷离，我恍然看到凤凰山前的那条官道，红尘烂烂，车马喧喧，我看到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苏轼扣马缓过，前往密州；也看到满目悲凄，追蹑好友杨继盛足迹的王世贞，挥襟揾泪，提马逡巡；而仓惶踧踖、泣血唾面的苏京，也是沿此官道远之南闽的吧？此时，我看到，王世贞也看到，岁月轮转、寒风瑟瑟中，官道上出现了杨继盛昂昂自举的身影。初，杨继盛因劾仇鸾开马市议，贬为狄道典史，期间办学浚河，开发煤矿，又让其妻张贞传纺绩，造福一方，人称“杨父”，聊一展济世心。后起为诸城知县，旋迁南京户部主事、刑部员外郎。就在前往南京途中那个风凛凛欲寒的夜晚，杨继盛夜宿磴山脚下，与店主彻夜长谈，店主对宇宙上下、古往今来之卓识，对人生世事、生命本质之洞彻，令杨大为赞叹，惺惺之意冲笔，写下了《宿凤凰山店》：“羡君堪作王家瑞，愧我徒为食禄臣；不是未酬忧国恨，愿披蓑笠结东邻。”大明王朝的气脉国运，在嘉靖帝乾纲妄断、佞道糜费的袅袅青烟中，已丝悬一线。内有严嵩专权结党、祸乱朝政，外有蒙古寇边、倭奴海患，生民荼毒，运乖潜乱，大患将启。是时阳明心学虽行，而其末流往往妄窜真意，任改文心，当此国运文脉衰疲之际，杨继盛决心转身，逆流归来，想用一道倔强无畏的身影，在这溷浊芜秽破败不堪中，划一道惊天刀影。他知道他留下的将只是一线悲怆与哀歌，然而千年来无数士子坚挺的那句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的信念，以及“天下成就，用之太早，岂非在我，无可如何”的哀叹，令他的身影悲壮而高大。杨继盛于嘉靖三十二年，浣手斋戒后，上《请诛贼臣疏》，劾严嵩，历数其“五奸十大罪”，廷杖百，不久弃市。刑前，杨意气自如，将自书年谱交于其子，作诗曰：“浩气还太虚，丹心照千古；生前未了事，留与后人补；天王自圣明，制作高千古；生平未报恩，留作忠魂补。”妻张氏自缢殉夫。燕京市民敬而悯之，改其故宅为庙以奉祀，尊为城隍，以其妻配祀。往事历历，我不禁叹息，许瀚亦叹息，故挥笔题下杨《宿凤凰山店》诗，以忬情契。丁艮善勒石以纪。
我转身，回看碑廊，许瀚亦归来，豹隐于这片山林，亦抱道自尊于自己的心乡。他挥洒的笔势已无滞无碍，无为自在，这笔墨连同他自己，已优入圣域，或达于自由之境。人类文明之的归，生命存在之本质，以及天地无极的究竟，都在于达于逍遥自由，而此间在有，仅唯艺术也即美，才能偶至此域。所谓美，乃语言概念所不能穷尽者，即无限，也即自由。许瀚字丰肥端严，自我作古，遥宗颜体危立，乃宗其人格肃庄，如抱笏朝堂，又若聆圣人言，俨然山岳；又结体高古，气象浑穆冲淡，似浴沂咏归，高山琴缓，散澹有逸气，而其一撇一捺，又终无心所之而意有意无，言难穷尽。诗碑俱在，吟其诗，想见作诗人，亦想见题字人，千古江山，古今一心，同行归来……我今叹此天地，叹此山水，亦叹此书法碑廊，美矣哉，而与之归去归来……
手揖诗碑，天已向暮，茶已淡，我收杯欲归去。我打量一下这方天地，也打量一下自己，眼底的郁郁苍苍的眸影，与眼前的这片沧溟辽阔，已渐渐洇于虚无。我眼光迂回曲折，看着不知自何处而来的自己，在山岚散乱的夕光中，走进这片山水，走进这片浩溟，也走进霞光中的自己……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