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、到了盲童学校上学,我们写字使用一个锥状的盲文笔,在盲文板里扎出一个个小点点。写字的时候桌子产生共鸣,咚咚咚的,有时班里几十个同学一起奋笔扎字,咚咚咚咚,如万马奔腾。
2、再后来开始学乐器了。拉琴唱歌是我们盲人最古老的职业,跟算命、乞讨并列为三大谋生出路。论先天禀赋,我在音乐上只是一个中才,我有一些音乐天赋极佳的同学,只要街上汽车一按喇叭,或者暖气管气流阻塞发出“呜”的一声,他就能在键盘上准确地敲出相对应的音高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某首歌刚被唱完,第二天就能把歌曲默写成谱子。所以,有很多莫扎特一样的盲童,只可惜后天缺少系统的音乐教育,没能成为音乐家。
再后来,我的文艺小心灵开始萌芽了,想读泰戈尔了,去隔壁师范学校找文学社的同学代读。学师范的多是女生,读着“夏天的飞鸟飞到你的窗前”,又婉转又好听,就算诗歌没听懂,光听声音也满心喜悦。到如今,回想起某本书,印象里不是象形文字,甚至不是书里的微言大义,而是某个波光粼粼的声音,有清朗的,有低缓的,成为我青春的年轮。
3、本来一辈子要靠手吃饭的——按摩,把人的肉揪起来再压下去,后来还是改行,靠耳朵了。到了北京,我把卖唱挣来的钱支出一大笔买打口带。打口带别看外表龇牙咧嘴,里面可真是进口原版的好音质。为了让耳朵更好地享受、感知音乐,我那时卖唱半个月攒了五百多元,买了一个爱华的随身听,那是我流浪北京最贵重的家用电器。那时听音乐真是入心呐,一张鲍勃·迪伦听烂为止,一套鲍勃·马利,听得走路吃饭连同晚上做梦都踏着雷鬼乐的节奏。
4、有一次在圆明园,走路把路旁的自行车撞倒了,车后座的瓶子摔碎到地上,我赶忙向车主人道歉,说我可以赔偿。那小伙子很愤怒,向我大吼:一瓶刚买的酱油摔碎了,你赔得起吗?这样的刺激,耳朵比心灵记得更久。
5、故事➕想法
6、我就坐着不走了,举起iPad,上下左右一通拍照。本来觉得这样好玩,拍到啥算啥,没有目的没有设想,结果朋友一看,大大地夸奖我,说照片里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影像,有一张拍到了完整的佛的微笑,还有一张拍的是一双女生的脚,上面有裙摆,脚下是石板路。朋友说,通常人们摄影不会这样选角度。这下子我得到鼓励了,想我可以这样跟吴哥窟建立起私人隐秘的关系,一个盲目的人,用手眼看废墟。
7、塔布茏寺蛇树盘绕在墙垣上,一扇门里面是倾倒的石柱,门也是倾斜的,我拍照无法水平地端正镜头,到了这里,倾斜的镜头呈现着倾斜的景物,般配了。塔布茏寺后院,鸟叫很奇特,口音是异国的腔调,我坐下来对着天空拍照,盼望能拍上一只鸟,拍下来给别人看,照片里是树顶大片的夕光,树冠倾倒入天空,眩晕的倒置的另一番景象。
8、在斗象台旁,墙上有很多浮雕,善良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可以抚摸,能看见的游客是不允许的。我轻触那些衣带飘扬的跳舞的仙女,不小心摸到敏感处,就心里暗暗地道个歉。摸好一个,就拍一个。有的在镜头里很端正,有的只照了半边脸,委屈仙女们了。
9、七天,在吴哥窟我拍了一千多张照片,多亏不是胶卷时代,我才敢如此肆无忌惮。回国后我在南京先锋书店做活动,我把自己的拍摄,放给大家看,问大家我拍到了什么?现场观众站起来给我讲解。我把景象带给别人,自己永远无缘看到,再从别人口里感知这些景象,绕着弯重回那些废墟。废墟本来不是让人居住的,不讨好人不提供方便。那里的路,并非两点之间直线最短,路回旋通向起点,墙俯卧可踏过,门里空荡荡是天空。做废墟多自由随性,多孩子气。如果我把照片拍歪了,也是因为在那里我没有一条标准的地平线,干脆没有视野,无观点无目的,我先感知到,再借用不同的眼睛努力回看。博尔赫斯的《圆形废墟》《交叉小径的花园》《巴别图书馆》和《阿莱夫》,也是吴哥窟的照片,尽管他可能没来过。
好了,不想说清楚了,甘愿做个迷失的人,在吴哥窟的梦里,鬼打墙,晚点醒。
10、圣安妮教堂,穹顶回声绝佳。轻轻地哼几句,你会感觉到自己快成天使了。教堂的白衣神父鼓励我:大声唱。我用民谣的破嗓子,唱了一曲《奇异恩典》。神父夸奖说,在我的声音里,他听到了上帝的祝福。
11、店铺里卖的东西,看上去眼熟,头巾陶罐瓷碗,手链项坠,民族服饰,木雕,跟大理人民路相似。是不是出自义乌,不晓得。
12、
吃得很简单,大饼卷肉,加上点蔬菜沙拉。吃了几天有点想念方便面了。估计这里的人,天天忙着虔诚祈祷,压根不琢磨怎样吃好穿好。
幸好我找到了酒,当地的葡萄酒很不错,都是伯利恒产的货,锡安牌的,酒里有信仰的力量。我还找到一瓶波兰伏特加,肖邦牌的,酒瓶上印着五线谱,后面有肖邦的头像。这就更不能不喝了,可以加深音乐修养啊。
13、
某天,发现一家小店,门上注明是视障人的手工作坊,收入也全给视障劳动者。我当然很感兴趣,店里卖的主要是各类毛刷子,我买了一个,做个纪念。店主人还拿出一根盲杖,金属的可折叠。我一试,又轻又长,非常合手。问老板价钱,人说可送给我。我付了十美元,反正最终是落到咱外国盲胞手里的。出来,我正举着iPad给店门脸拍照,旁边来个人脚步拖拉,我想,他会躲我的,没想到他直撞过来,原来他就是为这小店送刷子的视障人。俩失明人在耶路撒冷街头能撞在一起,这是怎样的概率呀!
14、我猫腰在水里摸几块石头,想带回家没事舔舔,留点味道回忆。顺便我尝了尝海水,那根本不算水,简直是硫酸。要是带一筐鸡蛋,放里面,捞出来一定成了一筐咸鸭蛋。
死海水深三百九十米,海底是固体的盐。这么一大汪浓稠暗绿且无生命的深渊,上帝创造它,是怎么想的?
回来,发现死海还是有积极意义的,我多年未愈的脚气,再不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