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金瓶梅》里王六二是西门庆的伙计韩道国的老婆,却又跟小叔通奸,还成了西门庆的情人。根据全书的主旨,沉浸于情欲色欲中的人,李瓶儿、潘金莲、西门庆结局都很悲惨,你可能会猜,王六儿的下场也好不了。偏偏,王六儿夫妻和美,这一干人等都死了,王六儿还活得兴致勃勃。
出现这样的角色,是不是小说里的一个漏洞呢?
王六儿第33回才出场,不过狠角色永远不怕晚。她的出场伴随着一桩丑闻:她和小叔韩二通奸,被好事者当场捉住,捆起来要送到官府。王六儿跟小叔韩二有首尾,但丈夫韩道国却托西门庆的关系,把两人放了出来。
这个安排就有意思了。你看,这种两男一女的三角关系,跟武松兄弟和潘金莲配置是完全相同的。而且,潘金莲在娘家排行老六,小名潘六儿,跟王六儿的名字有独特的关联。还有,这两个女人都跟西门庆有染。
把王六儿看作潘金莲的镜像,韩家兄弟看作武家兄弟的镜像。两对镜像关系,命运却迥然不同。
西门庆帮东京蔡太师的管家找一个女孩做妾,选中了韩道国和王六儿的女儿。西门庆上门去相看,遇到了王六儿,发现她两只小脚翘翘的,长挑的身材,紫膛色的瓜子脸,水髩抹得长长的……西门庆不由得心摇目荡。
西门庆派人去探王六儿的口风,王六儿的反应是微笑,有点惊喜,也有点意外:“他家这么多美女老婆,咋就看上我这丑货?”二人很快勾搭成奸。接着西门庆就帮王六儿在市中心的狮子街上,花120两银子买了一套新房子:门面两间,到底四层。这样的房子,妥妥的城市中产住宅,王六儿夫妇就这样轻松实现了阶层跃迁。
别忘了,王六儿可是有夫之妇。
武松的哥哥武大,听说潘金莲跟西门庆的事,第一反应是去捉奸,被西门庆一脚踢中,又被潘金莲下了砒霜。
人物命运就是在这里分岔的。
西门庆死后,王六儿撺掇着韩道国拐了西门庆的1000两银子,到东京投奔女儿。后来,蔡太师倒了台,王六儿、韩道国带着女儿回到老家,王六儿和女儿靠卖身谋生。一个湖州商人包下了王六儿,把他和韩道国带回了湖州。再后来,商人和韩道国相继死了,小叔韩二和王六儿的女儿,也辗转来到湖州。王六儿嫁给了韩二,还继承了商人的家业和田产。最后,金兵攻打大宋,天下大乱,但王六儿和韩二相依为命,平平安安。
这个结局是不是让你很诧异?
一旦涉及偷情,很多作家都成了道学家。《水浒传》里不是杀嫂,就是杀妻、杀情人。就算是“三言二拍”这样的市民文学,也会板起面孔讲忠孝节义,因果报应,是不敢让王六儿有好结局的。
无情的人
《金瓶梅》的主题是虚无。欲望被作者当作导致悲剧的根源。
潘金莲是情欲的化身,情欲得不到满足,产生崩解和裂变,后果很严重:毒杀武大,又害死官哥儿和李瓶儿,嗔恨心越来越重,最后惨死。她被欲望折磨,有情皆孽。
但王六儿是“无情”之人,她把一切当成交易,反而就摆脱了欲望的束缚。
王六儿对西门庆,没有情感关系,不在乎,也不困惑。她跟西门庆一手交钱,一手给性,纯粹是钱色交易。对她来说,跟西门庆上床就是服务客户,百无禁忌。王六儿以性求财,是把性工具化了。而丈夫韩道国也一样,还让她用心伺候西门庆,说“不将辛苦意,难得世上财”。
而且,韩道国和王六儿是书中罕见的恩爱夫妻,两个人说起话来家常又温馨,除了交流见闻,还一起展望未来,三观高度一致。每次韩道国出差回来,王六儿都满脸喜悦。
武松这个大英雄,他杀死潘金莲和王婆,凶案现场,身首异处,满地鲜血,他却把侄女迎儿反锁在凶杀现场。
大英雄武松,只有抽象的正义和道德,韩二是个小混混,却有温暖的亲情。
王六儿和小叔偷情被捉,捉奸的好事者却被西门庆打了一顿,花了几十两银子才被放出来。好玩的是,这四个好事者的名字是“车淡”、“游守”、“郝闲”和“管世宽”,都是谐音。
还有,王六儿和小叔韩二被捉奸游街时,围观者有一老人说:叔嫂通奸,按律法是要绞刑的!另一个人认出他是陶扒灰,好几个儿媳妇都被他偷了,就问他:“叔嫂通奸是绞刑,那偷媳妇呢?”陶扒灰只好灰溜溜地走了。
想到了《圣经》里的一则故事:一个行淫的女人被众人抓住,众人都说按摩西律法,是要用石头打死她的。耶稣说:“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,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。”结果众人都走了。
韩道国和王六儿搬到市中心西门庆给买的房子里,街坊邻居知道他们跟西门庆的关系,不但没有歧视,反而敬重有加,有喊韩叔韩婶的,有喊韩哥韩嫂的。在传统儒家道德之下,你很容易把这看作无耻和势利。但在《金瓶梅》的市井生活里,人和人彼此之间有距离、有界限,这是一种新的道德法则。
等到西门庆死了,王六儿撺掇韩道国拐走西门庆的银子,说了一句话:“自古有天理倒没饭吃哩!”原来天理和生存是反着来的。不知朱熹老人家听到这话,会不会反思一下,儒家的天理是不是过于高调,从而脱离了真实的生活?
她无情,所以不被欲望绑架,这也恰恰是作者的慈悲心。
一切繁华,一切背叛,都尘归尘土归土,在真实的生活面前,高调的道德丧失了意义。余华在他的小说《活着》里,说:“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,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