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 谏:山东高密人,现居青岛。作家。曾为多家报刊撰写专栏,出版图书《门第》《家有遗产》等三十多部。曾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,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和舞台剧。
我认识“大 佬许”的时候,他三十岁上下,喜欢跟我们这些虾兵蟹将打成一片,自称老许。 我们虽觉得他的杂志不正规,可再不正规他也是主编不是? 我们就在“老许”前加了个“大”字,把“老”改成“佬”。 他很喜欢这个名号,觉得江湖气十足,透着霸气,于是他就成了我们的“大佬许”。
大佬许的瘦长脸上布满和青春痘鏖战留下的痘坑,层层叠叠,好像堆了几层麻子; 两道浓郁的剑眉,斜插向眉心,眼睛小而亮,看人时睥睨而又傲慢,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小儿科。 我想,江湖大佬应是大佬许的理想人设,但他又绷不住,一高兴起来,笑得像分到了糖果的幼儿园小朋友。
大佬许是某著名高校的地质学研究生,毕业后就职于一家科研单位,由于沉浸式地热爱文学,算是不务正业,前途渺茫,索性不再把有限的生命虚掷在文学之外。 二〇〇〇年,期刊盛行,他从单位辞职,掏出父母给他积攒多年的“老婆本”,从外地租借刊号,誓要办一本盖过国内一流大刊的杂志,再设一个有含金量的文学奖,激励像他一样被埋没在人间的青年才俊。
我第一天去杂志社上班时,发现办公桌上既没有电脑也没有办公用品,更没有堆积如山的稿子。 我很纳闷,然后得知,我被大佬许如获至宝地招进来,完全是因为杂志社太穷,发不起稿费。 但凡能达到发表水平的稿子,人家不会投给我们,给我们投稿的,都是没搞好文学却被文学搞疯了的主儿。 杂志以内容为王,没好稿子怎么办? 大佬许让责编们从其他报刊上摘! 不知会作者,也不给稿费,难免被作者发现,打电话讨要稿费的有之,痛斥大佬许是强盗的有之,还有给新闻出版局打举报电话的,把大佬许折腾得像只时刻捍卫小鸡崽的愤怒的母鸡。 有人建议翻写报刊上的好文章,这样既不算盗用也不算抄袭,还不用付稿费。 大佬许勃然大怒,说翻写比抄袭还可恶,抄袭了至少还敢担小偷的罪名,翻写别人的文章,那就是偷了别人的东西,却连承担小偷这个罪名的勇气都没有,既恶劣又虚伪!
因为这个事,我觉得大佬许是个有底线的人,可共事,可交。 况且我又没其他地方去,就留下了。
平时,办公室就我和小梅两人。 小梅是陕西米脂人,初中毕业投奔青岛的亲戚,一边打工一边学平面设计,学成后应聘到大佬许这里做排版,兼接电话。 我的同事们上班点个卯,就散进城市的大街小巷扫楼拉广告。 我不拉广告,主要任务是根据各版面的不同功能写文章。 ——是的,我们不需要外来投稿了,我的加盟让大佬许实现了自写自编自发“一条龙”。
大佬许比任何人都辛苦,白天扫街拉广告,晚上加班加点写稿子。 因为他热爱文学啊,又自恋,新杂志一到手,就暗戳戳地引诱我们表扬他写得好。 只要能按时发薪,我们愿意把世上能找到的高帽全送给他。 每当听到我们的夸奖,大佬许脸上的痘坑就格外亮,好像已走在践行伟大理想的路上。 也有人说,与其说大佬许办杂志是情怀使然,不如说是为了实现他的无障碍发稿梦。
每天下午四点,同事们陆续回来,像刚刚跑完马拉松似的疲惫不堪,争先恐后抢到饮水机跟前喝水。 大佬许进门后,把黑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往桌上一蹾,骗腿坐上桌子一角,拉长腔调问大家今天收成怎么样,活像座山雕询问麾下土匪下山打劫了些啥。 大家七嘴八舌地抱怨广告不好拉,有同事痛陈某商家太鸡贼,做的广告版面比印章大不了多少,竟然还砍价! 口气充满鄙夷和不耐烦,一副懒得继续伺候的样子。 大佬许马上像勤俭的持家主妇似的,说: “别呀,苍蝇也是肉。 ”
每当大佬许谆谆教导完“苍蝇也是肉”,就会器宇轩昂地说今天见了某老总,大单啊,一签就是一年。 然后,君王似的巡视着每一张脸,仿佛在说,你们啊,就等着被幸福砸晕头吧! 他的话一开始我们是信的,但久不见大单签下来,就知道他是吹牛。 当然,他吹牛不是炫耀自己,是为了鼓舞士气。 由此可见,大佬许并不适合搞文学,因为文学即人学,得懂得最基本的人性,谎言一时绚烂,可一旦被识破,是会体无完肤的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我除了给版面配文字,稍有空闲还要发动亲朋好友伪装成消费者,给做广告的商家拨打电话,营造虚假广告效果。 这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道德,内心煎熬,像是在遭受酷刑,于是我决定找到合适时机就跳槽。
热爱文学的人敏感,大佬许也不例外。 他感觉到了人心浮动,看我的眼神时而是很具道德感的谴责,时而是“无脚螃蟹”一样的幽怨,更多时候是滔滔不绝地给我们描绘“大河有水小河满”的前景,说早晚有一天,我们的杂志会在全国三千多本期刊中屹立不倒,成为闪闪发光的丰碑,商家得拎着现金排队求我们才能做上广告,他们买地皮建别墅,给我们这些元老一人一栋,闲来没事大家就凑到一起喝茶聊天打牌撸串,想一想都美得冒油。
我们知道这一天不会来,就像他叫嚣中的大单从没签下过一样。
做一本牛哄哄的杂志是大佬许的情怀,我们这些配不上谈情怀的小蝼蚁,首要追求的目标是生存。 文学和叛逆一样,是青春的专利,每个人都曾企图特立独行,摔过几跤,就会自动纠错,归于大众的庸常。 我们是这庸常中再普通不过的一部分,深知“墙上画饼”不能充饥,所以,除了无限崇拜大佬许的小梅,我们都在寻找离开的机会。
杂志社磕磕绊绊地挣扎到次年夏天,大佬许突然不出去跑广告了。 他抱着电话打来打去,神情焦虑,语气恳切,像抱着一堆弓却找不到箭且没想出草船借箭妙计的诸葛亮。
一周后,办公室的门打不开了,我们去找物业,物业说大佬许欠下半年房租没交,人也联系不上,跟我们要他的家庭地址。
我们哪里知道?
杂志黄了,大家并没有群情激愤,不过是预料中的事情终于来了而已。 有人说,大佬许还欠我们一个月工资,也没人要去追讨,七嘴八舌了一会儿大家就散了,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。
每过一段时间,我们都要聚一次,可见,在大佬许麾下战斗过的我们很有黏结力,那段日子虽苦,但很快乐。 感慨往昔时难免说到大佬许,有人说,他把杂志办黄后,回大学读博士去了。
后来,报社的朋友和我聊天时说,他们广告部有个人曾在我工作过的杂志社做排版。 我问是不是叫小梅,朋友说是,小梅很能干,但性格僻静,和谁都不交心,办婚礼竟连一个同事都不请。 莫名其妙的,我想到了大佬许,就问朋友见没见过小梅的丈夫。 朋友说见过,小梅生孩子的第二天,她丈夫代小梅到办公室给同事们派发过红喜蛋。 我问朋友他的样子,朋友描述: 瘦长脸,浓眉小眼,一脸痘坑,匪气和书生气并存。
我轻轻笑了一下。 朋友问我是不是认识他。 我说认识。 朋友说他可真有福,小梅能干,一年能拿十几万广告提成。 我竟默默为大佬许松了一口气,他终于可以轻松追求他的文学梦了。
又过了一年,大佬许通过当年的一位同事组织大家吃饭。 六年没见,他还是老样子,两鬓的头发推得短短的,头顶头发略长并倔强地竖立着,像不服输的公鸡。 他在酒楼包间和我们谈笑风生,我们问他是不是娶了小梅,他脸色一变,发现起头儿的是个俏丽佳人,便没有发作,只是吭吭哧哧地坚决否认,飞快转移话题,说当年办杂志欠下一屁股债,去北京读博士完全是逃避现实。 我们问他现在在哪里高就,他姿态谦虚,说高就什么,混着而已。 说着,掏出一摞写着我们名字的信封,逐一分发,说是补发当年欠我们的工资。 我们不收。 大佬许急了,说我们这是不想让他在社会上抬头做人! 话说到这份上,我们只好收下,纷纷敬大佬许酒,说像他这么讲道义的人不多了。 大佬许很受用,几杯下去就“高”了,开始给我们谈哲学、讲人生。 他越讲我越觉得他这些年活在真空里,跟社会完全脱节了,可又一想,像他这么天真的人,大概就是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才能守住梦想吧?
趁大佬许去卫生间,我们决定用他补的工资买单,不巧被大佬许回来时“一脚踏破”。 他说,为防我们来这一手,早把单买好了。 我们不信,让一个同事去前台问,果然,大佬划卡买的单,签的是小梅名字,可见,大佬许娶小梅是确凿无疑了。 又不是丑事,他为什么要保密? 我们百思不得其解。 再就是,他都混得风生水起了,为什么要用老婆的银行卡?
那晚,大佬许扶着墙,坚决不让我们送他。 我们拦下一辆出租车,塞他进去的同时,把补给我们的工资也塞回他的口袋。
第二天,大佬许给我们打电话,说约我们就是为了把当年欠的工资补上,结果,早晨醒了发现工资还在口袋里,可见昨晚高兴,自己只顾得喝酒去了。 我猜他是喝断片了,就说他没忘,是我们不要。 他语气错愕,说你们不要,我就装回口袋了? 我想说不是,但电话断了。 我正忙,就没回拨。 又过了一段时间,我和报社的朋友见面,说起大佬许死活不承认娶了小梅。 朋友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? 我说,两个月前吧。 朋友说,那会儿小梅和大佬许已经离了。 我问为什么,朋友说,离婚以后小梅才跟同事们解释,结婚没请大家,是因为大佬许不想让人知道他娶了个农村户口的老婆,就没办婚礼,但他又怕不办婚礼会被人笑话,就让小梅打着办婚礼的幌子请假,其实就是去婚姻登记处登个记,然后回家闷着。
我理解大佬许的虚荣,就像都二〇〇〇年了,他还用一台硕大的模拟信号大哥大,走到哪儿都气势磅礴地往别人眼前一摆,一副逼上门的悍匪模样。 我想他一定是看多了香港警匪片,中毒太深,才会把早已落伍的大哥大当成壮气场的武器。
朋友说小梅很爱大佬许,杂志社倒闭后,大佬许去北京读博,小梅休年假的时候千里“奔袭”送惊喜,却发现大佬许在后海做调酒师! 大佬许本人并不因此而惭愧,他直言相告,自己欠下一屁股债,不想被人瞧不起,所以才谎称读博,把自己藏进北京的茫茫人海,让小梅不必把青春祸祸在他身上,他也不打算结婚。 小梅爱大佬许爱到恨不能把心肝肺割下来煎炸烹炒给他吃,哪里肯分手? 大佬许深受感动,在北京又混了一年半,假装博士毕业荣归故里,和她领证结婚。 过二人世界的时候,小梅没觉得大佬许在家搞创作有什么不好,后来有了孩子,日子柴米油盐地琐碎了起来。 小梅想给孩子好点的成长环境,要买房,压力就来了。 她希望大佬许找份工作,可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大佬许高不成低不就,更愤怒于出版社有眼无珠,不肯出版他的大作。 他想要效仿莫泊桑,天天跟小梅吵,说莫泊桑的《羊脂球》不就是先自费出版才火起来的吗? 小梅不肯,大佬许就以离婚相威胁。 小梅实在是受够了,答应给他自费出书的钱,前提是把离婚手续办了。 大佬许说行!
我和朋友推算,大概是离婚一周后,大佬许得到一张小梅的银行卡,手头有钱,才有了请我们吃饭补工资这个念头。
大佬许让人唏嘘,有人提议请他喝酒散心,又觉得他都不肯承认娶了小梅,我们硬要安慰就会显得很讽刺,于是就算了。
次年冬天,我去文化市场裱画,北风押送着枯黄的落叶和废旧的塑料袋在街上走走停停。 一个卖伪古玩的摊子前,站着一个身穿土黄色英伦学院风风衣的人,正在和摊主侃大山。 那人一只手抄在侧面口袋里,紧紧夹着胳膊,像是防止风从腋下把体温夺走似的; 另一只手比比画画的。 他的手势很像大佬许,我想去打招呼,又怕认错人,就走到拐角拨他的手机号。
铃声响起,疑似大佬许的人果然掏出手机接电话,朗声说: “是你啊,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?”
我呆住,说: “突然想起你热爱写作,现在还写吗? ”
大佬许愣了一下,哈哈大笑说: “都猴年马月的事了,我现在做古玩生意。 ”
我默默看着他,说: “真好,遇到好宝贝记得给我们开开眼。 ”
他说: “没问题! ”说着走到一边,背对摊主,说他现在常年在北京,混迹于潘家园一带,让我到北京记得打电话,他带我去牛街吃火锅。
我说: “好,如果回来,我们一起喝酒吹牛。 ”
他说: “那是! ”
我挂断电话,一丝冰凉从脸上滚下来。
责任编辑|耿鸿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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